郑克棪:一生寻“热”
文 | 《中国地热》记者 刘进 代海雷
在中国地热界,有这样一位传奇人物,他在长达64年的地质生涯中用勤奋、热诚、执着书写了一部奋斗史、励志史,令人感佩——
1970年代中国地热发展迎来第一个春天,正是他成功勘探发现了北京第一眼地热井,紧接着第二眼、第三眼井次第喷涌出热水,并以点带面发现了面积达30km²的北京东南城区地热田,成为北京城区地热勘查开发的主要贡献者之一;他参与主持的北京城区地热田勘探报告荣获地质矿产部找矿二等奖,主持的北京城区地热开发研究报告获地质矿产部科技二等奖。他一生中共成功打出100多口大大小小的地热井,“要打井,找郑工”一时传为美谈。
1994-2001年他受聘联合国咨询专家,奔赴太平洋岛国密克罗尼西亚担任项目技术负责人,为当地老百姓找水“解渴”,披荆斩棘为该国所有4个州钻成了当地最好的水井,成就了他“一生中最得意、最愉快的时光”。
除了国内10多个省区市外,全球三大地热带,即环太平洋、大西洋中脊和地中海-喜马拉雅地热带,都留下了他考察探寻地热的足迹,其中大部分是自费成行。
他当选国际地热协会第6、7届理事,扩大了中国地热的朋友圈,多次受国际组织资助参加世界地热大会,并于2005年、2010年、2015年在世界地热大会上代表中国作国家报告,成为中国地热走向世界的亲历者、见证者。
2018年夏天,他不幸罹患癌症晚期,却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意志战胜病魔,“得胜归来”的他至今仍继续在为中国的地热事业奉献心力。
他的恩师、被国外誉为“中国地热之父”的任湘,在90大寿时为他题词勉励,其中有“祖国建设尖兵、忠诚奉献人民”字样,既是褒扬,更是指引。
和他同属“热一代”(第一代地热人)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汪集暘称赞他有“真才实学”。
……
他,就是郑克棪,国际地热协会(IGA)第6、7届理事,中国能源研究会地热专业委员会第5届主任,中国技术监督情报协会地热专业委员会专家委员会主任,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一位敏而好学,脚踏实地,不断求索,精益求精的“地热人”。
发现北京第一眼地热井
2022虎年春节甫过,《中国地热》记者登门拜访郑克棪。大病恢复期的他,面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很好,双目炯炯有神。
今年81岁的郑克棪平时基本上不看电视,但是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赛事转播却是个例外,那些日子他几乎每晚守在电视机前为祖国冬奥健儿加油。
2月14日晚,中国运动员徐梦桃夺得北京冬奥会自由式滑雪女子空中技巧金牌。两天后,她的队友齐广璞斩获自由式滑雪男子空中技巧金牌。两位31岁的老将历经整整16年时间的艰辛努力,终于圆梦奥运。荧屏上夺冠后的徐梦桃仰天长吼,跪地致谢,流下热泪的激动场面,也深深地打动了郑克棪的心。
“徐梦桃、齐广璞四届努力终夺冠,这种不言弃的精神确实感人,也是我学习的榜样。”郑克棪告诉《中国地热》记者。
他动情地说:“我总结我这一生啊,也就是不怕付出,终有回报。”并且他把“不怕付出,终有回报”这八字体会专门誊写在一张小纸片上。
1958年,17岁的郑克棪以优异成绩考入南京大学地质系,1962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的地质部水文一大队。郑克棪清楚地记得,1970年元旦刚过,在油价飙涨、能源危机加剧、各国竞相寻求新能源的大背景下,时任地质部部长李四光果断提出,中国搞新能源,就是要搞地热能源的开发和利用。
“我当时在地质部直属的水文地质工程地质第一大队工作。上面(地质部水文地质局)指示搞地热,要求抓紧成立一个地热组来开展这项工作。”郑克棪把记忆拉回到半个多世纪前。
当时正值那个特殊时期,地质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第一大队的200多名技术人员已基本下放。一个队仅留下6个人的革委会生产组干技术工作。时间紧迫,怎么办?经大队紧急协商抽调了10人成立了当时地质部第一个地热组,其中8名技术人员,2名工人。这8名技术人员中就包括郑克棪,“10人地热组中一个组长,一个副组长,我算技术骨干,排第三位。我作为中国的‘热一代’正是从这里起步的。”
李四光开发利用地热的号召,不啻于一个全国动员令,“第一次开发地热高潮”自此揭开序幕。“我归纳总结了一下,这次开发高潮从1970年到1977年共8年时间。这8年也干成不少事。”北京城区地热田的发现就是其中可圈可点的事件。
地热资源的储存与地质构造关系密切。初到地热组,郑克棪首先仔细查阅北京既往的勘探资料,从中分析获取有价值的信息。按照李四光部长对地热组工作要“注重地质构造,进行浅井测温,发现热异常”的指示,郑克棪和地热组同仁分成几个小组每天骑自行车出发,不惧风雪,测定了北京城近郊区1000多平方千米上3000多眼地下水井的温度,发现了东南城区的热异常。
地热组1970年冬开始布置钻井,次年2月份就在东郊九龙山钻探成功北京第一眼地热井,井深650米,出水温度39℃。“就是把第三系最薄的地方钻穿。什么叫‘最薄’呢?普遍测温后此处温度算最高,所以在那个位置钻成了北京第一眼地热井。”郑克棪对此记忆犹新。紧接着,郑克棪和同事们又在天坛公园、北京火车站钻成第二眼、第三眼地热井,3眼井的出水温度逐步升高:39℃、46℃、53℃。这三眼地热井的钻成,宣告了面积30平方千米的北京东南城区地热田的重要发现。
郑克棪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重要日子:1971年4月27日,他和同事在天坛公园钻成北京第二眼地热井,井深1158米,出水温度46℃。当汩汩热水喷涌而出时,兴奋之余的他们想起李四光部长的谆谆嘱托,便第一时间打电话向地质部办公厅汇报了这一喜讯,据他说当时李四光听闻后非常高兴,答应第二天要来现场观看。但是,直到第二天傍晚郑克棪和地热组同仁等了一整天也没能等到。
1971年4月29日上午8时30分,李四光这位中国地热事业的伟大开拓者因突发疾病溘然长逝。
曾经亲耳聆听李四光教诲的郑克棪,深感每个地质工程师应该掌握和运用好李四光部长倡导的地质力学,“其功效是,别人见一,你能见二,比别人多看一手,才能稳操胜券。”
郑克棪凭着自己数十年国内外野外实践经历,积累了个人独特的找“热”经验。也许你不敢相信,向来低调谦和的他钻井设计较精准这事,只有本单位的人知晓,“钻井分队都说愿意钻郑克棪定的井”。有兄弟单位钻井作了一半做不下去了,说找郑克棪吧,来他这里搬救兵,“我就接手并做成了”。
作为资深找“热”专家,郑克棪总结:找寻地热的关键在于地质。必须认清地质,地热只能储存在特定的地质构造部位,“你用探地质的方法去确认地质构造,设计从最优的部位钻达目标,就一定能钻成地热井”。
在他设计钻探的100多口地热井案例中,郑克棪几乎从来没有“失手”过。这神奇业绩的背后,郑克棪自有一套“绝活”。他坚持认为,地质的灵魂是断层,地热田内一定有断裂在起作用,找到断裂就等于找到了地热的命脉。
图为郑克棪教授主编10本专业书籍
1972年起,北京小汤山温泉陆续开始断流,昌平县打算钻地热井养鱼,请郑克棪指导钻井。“我去做了地热地质调查,发现小汤山疗养院的西泉南端与东泉北端两个深挖井筒的连线NE60°,应该是一条断裂。顺此断裂往西南方向延伸,我画出了阿苏卫疗养院断裂。”设计方案锚定后,施工队进场,奇迹很快便出现了,施工队在该断裂西头成功钻成一眼出水温度达42℃的地热井。接着在小汤山镇南,选择该断裂带南倾的南部再次钻成两眼各500米深的50℃地热井。“要打井,找郑工”这一说法从此不胫而走。
结合多年的理论与实践,郑克棪总结出“三指捉鳖十拿九稳”的选定井位“诀窍”,即通过对地质、地球化学和地球物理3个方面三位一体的论证,来实现“地热就在你脚下”的找井目标。目前,这一模式正在受到越来越多地热工作者的重视,并学习加以应用。
郑克棪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一生的地热经历经验无私奉献出来,也在激励着后学者和后来者。亲聆郑克棪教诲的北京市地质工程勘察院副总工程师杨亚军告诉《中国地热》记者,受到郑教授专业、严谨指导的北京市地勘院的年轻一代地热工作者,已经在北京地热勘查开发中崭露头角,他们延续着前辈钟爱一生的事业,为北京新能源利用奉献地热力量。
这或许也是新生代地热工作者的共同心声。
难忘青藏高原岁月
郑克棪曾说,没有高温地热的感性和认知,就不能算是合格的地热专家。他坦言,中国的地热专家至少应该去认识一下西藏、云南的高温地热,“抓紧一切机会多看看、多实践,就积累了自己的本领,别人没看到的你看到了,你就赚了。”
1982年,从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地热学院学成归国的郑克棪踌躇满志、自信满满,一心想把在那里学到的地热能源新技术运用到祖国的地热事业中去。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对于一位痴迷的寻“热”者和地热学者来说,我国高温地热资源富集的西藏,那里属于世界三大地热带之一的全球性地中海-喜马拉雅地热带东段,其对地热人的特殊“诱惑”自不待言。
自小就生长在“人间天堂”苏州,从南京大学地质系毕业后直接北上首都的郑克棪,第一次去西藏公干,不能不掂量一下青藏高原的复杂严寒气候对他健康和安全的考验。
“是有点高原反应,但还不是很大,慢慢适应吧,第一个礼拜不要过多活动,一个月后就基本上习惯了。”时年41岁的郑克棪,被派遣参加了中法西藏地质研究队地热组,他和其他两位中方专家以及另外两位法国地热教授、博士,跑遍了全西藏的重点地热显示区:温泉、热泉、沸泉、喷泉及间歇喷泉,进行实地调查、野外测定、采样和水质检测,最后写出研究报告,合作论文发表在国际期刊《地热学》上。
从1982年到1985年,郑克棪扎根雪域高原长达四年。四年间,因担心呆在老家苏州的80多岁的老父亲着急惦念,因那时还没有普及电话,只能写信,“我把写给父亲的信一并装在寄往北京妻子的信封里,让她在北京寄出,从而瞒过了老人。”
在西藏的后三年,郑克棪全身心地投入联合国援助中国和意大利合作地热项目,主题是羊八井地热资源和地热发电开发,由意大利国家电力公司投资700万美元资助开发建设。郑克棪出马担任中方专家组组长,技术负责人。不同于1982年对西藏全境地热资源的踏勘调查,这三年是围绕羊八井地热田的翔实研究。郑克棪和来自西藏地热队等各个队的总工程师们一道,与意大利同行密切合作,一方面双方共同进行实地考察,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另一方面组织举办了40多场意大利方面的专家授课,课程涵盖地热学科资源勘查、发电利用和新技术研究等方面,郑克棪负责现场翻译其中80%以上的课程,可见工作量之大。但他毫无怨言,乐在其中,他曾笑称:我在新西兰一年的专业英语学习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后来在一本书中,郑克棪忆及西藏这段不平凡岁月时感慨万千:“西藏雪域高原高寒,需穿加厚的羽绒服才能御寒;高原上空气稀薄,要克服缺氧的高山反应,几处间歇喷泉的高程在4500米以上,在那里跨出每一步都非常艰难。”然而,他把这些特殊经历作为宝贵的实践机会和自己精彩地热人生的一部分铭刻于心。
曾和郑克棪在西藏羊八井地热勘查开发中并肩作战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多吉告诉《中国地热》记者,郑老师知识渊博,为人谦和,在地热方面的理论造诣和技术功底非常扎实。面对青藏高原高寒、缺氧的艰苦条件,他不畏艰险,克服困难,为西藏的地热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他是我们地热人学习的榜样。
国际地热界的中国老朋友
在地热界,有这样一种说法:中国地热事业的进步和发展离不开世界,世界地热事业的发展与进步也离不开中国。
经过20多年的不懈努力,尤其是进入21世纪头十五年,中国地热产业一路高歌猛进,已获得多项世界第一,照郑克棪的话来说就是,“我国地热已在国际上确立了自己的领先位置”。
而在这其中,有一位重要的穿针引线的热心人、有心人却无法忽略和漠视,这个人,正是郑克棪。正如郑克棪的老师、有“中国地热之父”之誉的任湘在《见证中国地热走向世界》一书的序言中所说,“本书作者郑克棪利用其身为中国能源研究会地热专业委员会主任兼国际地热协会理事的特殊身份,担当了这段时期的历史责任,帮助中国地热在世界上确立领先位置起到了积极作用,他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名副其实。”
“中国地热走向世界的名副其实的见证者”这一褒扬,也获得了国际地热协会各国理事的高度认可。
国际地热协会主办的世界地热大会,是地热界的一大盛事,自1995年开始,每五年举办一届。郑克棪多次受国际组织资助赴国外参加世界地热大会,并在2005年、2010年、2015年连续三届代表中国作国家报告。值得一提的是,在被誉为世界地热里程碑的2015年世界地热大会上,郑克棪代表中国所作的国家报告《中国加速地热资源的产业化开发》吸引了国际同行的特别关注,而前国际地热协会主席约翰·伦德在开幕式上所作的主旨报告《2015年世界地热能直接利用回顾》,向全球宣告了中国地热的4项世界第一:中国地热直接利用的设备容量和年利用热能量双居世界第一,中国地源热泵的年利用热能量居世界第一,中国地热供暖数量居世界第一。“这是中国地热走向世界的明证。”郑克棪说。
在一般人看来,郑克棪是个低调内敛的人,然而,在由90多个国家组成的国际地热大家庭里,很多人却并不这么认为,“高调”地宣传中国、推介中国地热是这位连续两届当选国际地热协会理事的中国人,留给大多数国际同仁的一致看法。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个小个子中国人机智、勤奋、专业,就像中国地热一样变得越来越有热度。
在外交场合,国与国之间领导人的交往,不排除一些私人之间的往来,这种交流对两个国家的外交会产生正面影响,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国际间的学术交流也同样如此。实际上,学者之间的交往并不仅限于学术交流,如果在学术交流的同时建立一些密切的朋友关系,对学术交流的效果,特别是建立更广泛的学术交流渠道非常重要。当然,情感的进一步提升也包括应邀到家中做客(或叫私人访问),享受一桌亲切的家庭宴席,双方家人畅聊相处之道,彼此间的距离也必定由此拉近。
多年来,郑克棪与来自十多个国家的数十位国际地热界友人(很多是学术大咖和国际地热机构的顶层人物),建立起非常好的学术关系和私人交往,在业界传为美谈。其中,他与国际地热协会前主席、美国人约翰·伦德长达40多年的深厚友情绵延至今,十分罕见,尤其是双方16年鸿雁传书的“年信友谊”更令人无不为之动容。
2021年圣诞节前夕,郑克棪照例收到了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的精美圣诞贺卡。这是老朋友约翰·伦德从美国俄勒冈州寄来的第16份贺卡和年信。每年从太平洋两岸各自寄出一份小小贺卡和年信,双方互致问候,生动见证了这两位同龄人历经42年风雨更显弥足珍贵的友情。
约翰·伦德,曾是国际地热协会(IGA)前主席,美国地热资源委员会前主席,美国俄勒冈理工学院地热中心前主任,1980年率代表团来京考察时,郑克棪负责接待和翻译,两人一见如故,数十年间交往频繁:“1992、1997年我去美国,2002、2005年他来中国,2004年彼任国际地热协会主席,我任国际地热协会理事,2004-2010每年国际地热协会理事会在世界多地开会,我们都会见面,友谊更加紧密。”郑克棪愉快地向《中国地热》记者回忆起这点点滴滴。
在约翰·伦德如约而至的年信中,他和妻子、儿子在内一家三口,都会在年信中写下自己过去的一年工作和生活轨迹,并衷心祝福收信人郑克棪及全家都拥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圣诞和不平凡的新年。
图为郑克棪教授与国外友人多年的书信往来
郑克棪从2013年起每年也给约翰·伦德回信,双方附寄各自家庭照片,“如此连续16年的国际信友应该是非常少见的,这极其珍贵的朋友令我十分珍惜。”郑克棪把这些珍贵的圣诞贺卡一齐扫描在一张白纸上向记者展示,十多张色彩斑斓的卡片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美两国民间交流的热络和成熟。
在如数家珍的讲述中,兴致勃勃的郑克棪也仿佛年轻了几岁。
四十二年前的1980年,联合国派遣约翰·伦德来中国考察援助北京地热项目,彼时郑克棪负责介绍有关北京市地热开发利用的有关情况和接待翻译工作,两人一见如故。在国际地热协会共事期间,两人接触更多,并建立了私人友谊。约翰·伦德先生来北京开会间隙,郑克棪照例会邀请他来家中做客,并设宴款待。约翰·伦德全家来北京时,郑克棪盛情邀请美国客人来家中做客,品尝便宜坊的地道烤鸭;郑克棪安排家人陪同伦德家人畅游长城、故宫、十三陵等名胜古迹,品评美食,闲话家常。到活动结束时,双方已有“心心相印”之感了。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期间,郑克棪和伦德频用电邮相互问候,遥祝平安。
郑克棪曾说,国际上虽不讲究靠人际关系办事,但是,如果能够直接对话国际地热协会主席,则由国际地热协会主席说出来的事,就具有足够分量了。一心为中国地热发热、发声乐此不疲的郑克棪,在担任国际地热协会理事的6年时间里,曾3次提交中国国家报告并发表大会讲演,让世界认知中国地热。他和众多国家的地热界同仁建立了真挚的友谊,为提升中国在国际地热界的话语权,表达“中国地热的声音”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国际地热协会成立于1988年,是一个非政治性、非营利性、非政府的全球性科学、教育和文化组织,拥有65个国家的超过3000名会员。协会理事会由不超过30名来自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与工程师组成,由全体会员投票选举产生。
国际地热协会前主席、意大利人卡贝蒂,也是郑克棪的老朋友,曾应邀到郑克棪的北京家中做客,品尝北京烤鸭,他们早在1983年共同主持参与西藏羊八井电站建设时就认识,“当时卡贝蒂是意大利在西藏的专家队长,我是中国的专家组长,彼此很熟悉,我们有快40年的友谊了。”
真诚最能打动人心。2007年郑克棪自费带夫人去冰岛参加国际地热协会的理事会会议。曾与他相识多年的国际地热协会前主席、冰岛人英格瓦和妻子尽地主之谊,热情邀请郑克棪夫妇来家中做客,这当然与郑克棪与英格瓦之间坦诚相待的友情密不可分。
知恩图报也是郑克棪做人做事的准则之一。
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地热学院的求学经历令郑克棪没齿难忘。“我之所以有今天,是地热学院院长、德国教授霍克斯坦教会我习得真本事,我永远感激他。”霍克斯坦老师来华,学生郑克棪除了邀请他来家中做客,还亲自陪他去福州考察地热参观旅游。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郑克棪夫妇特地与恩师霍克斯坦在“知恩报恩”影壁前合影留念,这幅珍贵照片至今仍令郑克棪感念不已。
郑克棪教授获得的奥克兰大学毕业证书
“我和国际地热协会的联系,恐怕国内没有人能做到这个程度。”郑克棪一页页地给记者翻阅、解说这厚厚影集中的人物和故事,内心充盈着自信与喜悦。
从20多年前时任国际地热协会主席约翰·伦德在世界地热大会上宣布中国2000年地热直接利用排名全球第一,到2023年世界地热大会将在中国首都北京举办,时光荏苒,如今包括郑克棪和约翰·伦德在内的老一代地热人,不但见证了中国地热走向世界,也品尝了辛勤付出终获回报的甘甜。
“明年世界地热大会首次在北京举办,这是一个宣传中国地热事业的大好机会。”郑克棪,这位国际地热界熟悉的中国面孔,期待中国地热有一个崭新未来。
淡泊名利背后
听说《中国地热》记者要来采访他,郑老先是推辞:算了吧。一向低调谦和的他不想抛头露面,“后来一想到我还有做了中国地热界别人没有做的东西,就同意了。”郑老笑道。
有人曾问郑克棪,多年来你自费去参加各种国际会议、考察世界地热带值得吗?郑克棪坦言:值得!真的值得!并且反问:你不了解世界地热发展的现状和水平,怎么能干好自己的工作呢?
“我老伴儿也支持我,她说别人退休了在家里休养,你这老先生还天天一大早去上班,只要你愿意就随你吧。”老伴儿朴素的话语中蕴含着理解和体贴。“她真的是支持我。”郑克棪感激地说。
“家父对工作一丝不苟,钻研进取;对家庭也尽职尽责,关心呵护。”女儿郑帆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照应,感触很深。
2001年联合国专家期满卸任回到祖国后,已届60岁的郑克棪本来想退休后做些自己喜爱的事情。可闲不下来的他不久便应邀担任中国能源研究会地热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后担任主任一职,按他自己的话说这新岗位是不拿津贴、不领工资的志愿服务。
淡泊名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而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不辍更是难上加难。但,郑克棪做到了。
“我(在中国能源研究会地热专业委员会)服务了十年,事先就明确不要津贴和工资。出国费用也全由自己承担,包括上班在单位院子里的停车费也是自己掏腰包。交通费、通讯费、出差费都自己出。”说到这些,郑克棪显得很平常。
有人来咨询一些学术和业务问题,作为资深地热专家的郑老分文不取。当然也有例外,“我什么时候收钱呢?有企业要请我打井,这是要收钱的,公事公办。该交税的要交税。其他都是无偿的。”当对方说直接给钱办事,被郑克棪严词谢绝。在后辈眼里,郑克棪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北京市地质工程勘察院的杨亚军发现,“每每有年轻人请教业务问题或者有学术报告让他指导,他都认真耐心地讲解,他看过的报告、书面材料,上面都认真地用红笔修改、标注过,包括标点符号。”
从21年前中国矿业报记者约访郑克棪的一段感悟,或可从一个侧面让我们认识其作为学者严谨治学的一面:“大概事业上有成就的名人都是大忙人吧,郑克棪先生正是这类忙人,加之他作风严谨,对有关资料数据查找核实十分认真,因此专访时间一拖再拖,直至本月中旬记者才如约再次采访他。”
学人之风在于人格伟岸。
郑克棪出生于江苏苏州,父亲是小职员,母亲没有文化,“但是他们教育我做人要本分,不要去贪钱,不要去争什么利益。”
郑克棪是郑家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首都北京,临行前,老父亲抓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你上了大学,分配到北京那么远,我们全家从来没有离开过苏州、上海(父亲在上海工作),这么远,我们鞭长莫及,你自己做人要正直。“这些叮嘱对我一生影响很大。”说到这里,老人沉吟片刻,“我这一生一直遵照这些忠告做人做事,今天我算是对得起父母吧!”
中国能源研究会下设16个专业委员会,地热专业委员会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个,每年举办的活动又多又好。在中国能源研究会年度总结报告里,三分之一的内容涉及地热专委会的活动,包括:一年一度的全国性会议,一次业务培训,一次出国考察,内容丰富多彩。“我没有借职务之便贪大家的钱,所以得到大家拥护。每年编辑出版一本论文集,让年轻人有机会发表学术论文,提高学术水平。”
中国工程院院士多吉与郑克棪有过多次学术合作,钦佩他的为人,“他非常谦虚,特别是对年轻人的培养非常关心、充满热情。”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在近4个小时的访谈中,《中国地热》记者深深感到郑克棪这位老知识分子的谦逊与鲠直,宁静与纯粹。
郑克棪视野开阔、襟怀坦荡,循着产业的发展脉络始终不落伍。这些年,郑克棪不顾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欠佳,亲手主编了10本专业书籍,另有四本学术专著,其中两本是出版社约稿,另两本是他自己自费出版,一本花了6万元,一本4.4万元,经出版社严格审核后出版。“把自己这辈子做的事记录下来,给业内同仁有所帮助,让他们少走弯路,我觉得这10万多块钱花得值。”他坦承。
图为郑克棪教授出版的部分学术专著
有句话常说,每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位贤惠的妻子。郑克棪也不例外。他深情地回忆说:老伴儿2019年走了。她在的时候说,你做的这些事,以后也许没人知道,你要总结总结,该花的钱(出书)要花。
父亲曾叮嘱过的话,郑克棪牢记于心、践行于行。老伴儿的嘱咐如今已变成现实,或可告慰妻子在天之灵。
慎言“突破” 科研价值并不等于市场价值
2020年和2021年两则“突破性”新闻颇吸引眼球,也引起郑克棪的关注。
一则是“世界首次中深层地热资源‘无泵式’开采在河北某地实现”,另一则是“山西某地干热岩地热资源预可行性勘查项目取得重大突破”。
一个是“世界首次”,一个是“重大突破”,且都涉及干热岩。学术界和产业界多有议论。众所周知,干热岩地热资源是国际公认的清洁能源,具有资源量大、分布广等特点,是未来地热资源开发利用的重要方向。但业界也深知,干热岩开发利用很多关键技术没有得到解决,开采难度极大,放眼世界,真正运行得较为成功的项目屈指可数。
郑克棪在接受《中国地热》记者采访时直言不讳:个别项目仅具科研参考价值,妄谈突破有误导之嫌。“数据不全,没有号召力,大家没法学。技术上也不完善、不成熟、不严谨。”郑克棪对山西某地的项目提出质疑。
在郑克棪的笔记本上,记者注意到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红笔和蓝笔标注着各种数据,有的重要数字处还用彩笔突出处理。在新闻下面的留言中,他从专业技术角度详细分析了其质疑点:“我曾说过不相信山西某地第四纪火山群能钻出高温地热。现见160℃和200m³,真不敢相信这除喜马拉雅地热带之外的中国大陆最高温度。若按此产能水平,羊八井地热40年前就能发电2400kW,现在只设计了570kW,不及当时的四分之一。怎么合理解释?”
针对河北某地项目,郑克棪做了精细的计算,提出质疑,认为其仅能算作应用创新,热管技术此前早就有了。同时该项目缺乏数据支撑。“仅具参考价值,在行业里起不到推广作用。”郑克棪指出。
数据要严谨,已成为郑克棪的一种工作习惯。有记者曾采访他,当需要核实某个数据时,郑克棪很快就从他的电脑里找到这个数据。他明确表示“不能随便相信某项目的所谓巨大突破云云”。他对所有重要的关键数据都会认真核算一遍,一辨真伪。
郑克棪严肃地指出,技术人员一定要尊重科学,符合科学规律。“你宣传的东西是正确的才会有生命力,人家才会去学习。”中国工程院院士多吉对此也有同感,他在接受《中国地热》记者采访时表示,“(郑克棪)把我国地热取得的成就以及存在的问题、面临的挑战,通过在国际上做中国国家报告(讲得明明白白),每次都是他亲自思考、亲自演讲,为推动我国地热产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郑克棪坚持认为,科学需要求真务实,现在一些所谓“重大突破”连基本数据都没有,“我是不主张这样做的。学术界如果尽搞些没有有力可靠的科学数据来做支撑的所谓重大突破、重大贡献,这对地热产业的发展进步毫无意义,是立不住脚的。”
他同时指出,20世纪70年代,那时的地热勘查报告都将玄武岩、辉绿岩作为热源,殊不知这些构不成热源(除了冰岛是大西洋中脊开裂涌出的玄武岩)。“这个概念,我到1981年在新西兰地热学院学习时才弄明白,可是国内迄今仍有不少高级工程师和教授还在迷信大陆玄武岩就是热源,对五大连池玄武岩一而再、再而三的想钻出高温、甚至干热岩来。”郑克棪曾在自己的一本学术著作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他的忧虑。
地热界需要沉淀与省思。人们当然要问:如今地热产业发展不温不火的背后,是否存在着某种浮躁之气?
“中国地热的出路”
多年来,郑克棪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总会老生常谈地举出一组数字,来阐释地热发展的政策滞后性:“十一五”国家支持风能发展,五年时间增长670倍,“十二五”国家支持太阳能五年发展了100倍;而“十三五”支持地热能,我当时不乐观地说:估计一倍都不一定能达到,结果仅完成了规划目标的3.6%。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是愿意说实际问题的!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但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郑克棪对地热发展紧迫性的认知,让他深谙一个道理:不能再等了。
中国地热的出路何在?
“中国地热的出路,我归纳为两条:一是政策,二是技术。”郑克棪认为,在当前实施双碳战略目标的新形势下,政策须精准发力,让地热行业有利可图,没有利益激励,只靠号召,行业发展难以持久。“地热开发的最大目标是效益最大化。谁愿意自己赔钱去干、去做这个赔本买卖啊?”他发出诘问。
他指出,行业赚不到钱,话说得再雄赳赳气昂昂,只有号召没有好招,政策不到位,不赚钱是不会有人去做的。太阳能有上网电价补贴,风能也有,当然是在陆续减的,现在也减得差不多了。而地热一开始就不给政策。还要征税。
“最明显的案例是西藏羊八井电站,迄今投运快50年了,既没有进行设备改造,也没有更新新的钻井,而一般电站的寿命是30年,因为技术太老了须改进。而目前西藏羊八井电站已经停了两年,变成工业遗产,可以展览了。西藏羊易电站也是同样情况,在目前企业面临困难、勉强维持的情况下,如果再收取几百万资源税,企业将无法生存。”作为西藏地热勘查开发利用的直接参与者,郑克棪面对此情此景,不免心急如焚。
比较见异同,比较分优劣,比较出真知。世界上第一个地热发电站意大利拉德瑞罗电站,至今已有100年历史。“现在骨子里都更新了,里面的设备更换了,原有的地热田面积也有所扩大,井打得更深,发电效益也明显提高。”郑克棪一语中的地说,“效益最大化,就是要遵循科学规律。”
在一次公开演讲中,郑克棪曾大声疾呼,地热能产业需要产、学、研相结合,加强技术创新,强化合作攻关,学习国外的创新思维理念。同时,他强调,“在加强本行业创新发展的同时,更在于联合,多种可再生能源的技术联合创新应用将是地热能未来发展的方向。”
说到技术,郑克棪举了一个例子:全球地热发电和可再生能源领域的领先制造商美国奥玛特公司副总裁是个以色列人,他曾非常困惑地问郑克棪,30年前中国地热发电设备300千瓦与以色列相当,但30年来以色列迎头赶上,跃居世界第一。他很奇怪:你们为什么后来不搞了?郑克棪答道:效率低、成本高。对方却说:正是因为效率低成本高,我们才要去研究、去突破。
这是两种理念的鲜明对比,高下立见。
郑克棪曾动情地说,自己乐在寻找地热,享受钻成地热井的乐趣。
从这一席话中可知,已是“八零后”的郑克棪至今仍念兹在兹。
“我干了一辈子地热,痴心难改。”这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来自于他对地热事业64年的执着与坚守。
中国地质科学院水文地质环境地质研究所研究员王贵玲曾在一首《致敬郑克棪》的小诗中深情赞誉这位地热界前辈,诗中这样写道:“从山区找水到深部找热,/在北京城区,/你打响了地热勘探的第一钻;/在雪域高原,/你的足迹踏遍了所有的热泉!//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细致的地质观察是你的基础,/先进的勘测方法只是你借助的手段,/大江南北,滚烫的地热井水,/是你插在大地上的猎猎风旗!//五十多年来,你瘦小的身体,/撑起的是祖国地热事业的一片蓝天,/搭建的是国内同行沟通世界的桥梁,/山到高处你是峰,/奋斗,是你最高的礼赞!”
相信上天会毫不吝惜地褒扬奋斗者。
“不怕付出,终有回报”。郑克棪以此为念,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他为地热而生,一生寻“热”,寻无止境。
采访后记
郑克棪曾忆及上中学时对立体几何课情有独钟,“我总是得100分,被选为课代表”。后来在工作中他运用地质学找地下热水,正是利用这种立体几何的作图方法,帮助自己提高了设计精度,钻成地热井。
敏而好动,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很想到处去走走”,使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中独子毅然报考了南京大学地质系。
甫一进入南大,郑克棪便对所学的地质学、岩石学知识显示出浓厚兴趣,“对跑野外更高兴”。1961年夏的地质实习,20岁的郑克棪和同学一起去南京汤山温泉调查。他后来回忆说,他们测量每条断裂、大部分裂隙及各地层和山洞,对冷泉、温泉和水井进行测温、采样,认真做记录,最后写出一份报告。这是郑克棪平生第一次参加地热(温泉)地质调查工作。
二十年后的1981年,这一年的时光对郑克棪来说终生难忘。受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资助,他飞赴南半球的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地热学院学习地热能源技术研究生课程,学制一年。眼花缭乱的课程让求知若渴的他大开眼界,白天上课,晚上熬夜复习,作业周六周日补齐。“地热学院教给学员的不光是授课,更精彩的是野外实习。”野外实习风雪无阻,当时已40岁的郑克棪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时代。
也恰恰是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他的老师奥克兰大学地热学院院长、德国籍教授霍克斯坦先生。恩师的学术造诣和人格魅力给郑克棪留下了深刻印象。霍克斯坦教授的这句教诲一直让郑克棪铭记于心,受用终生:“你不要仅用地球物理来解决问题,你要用地质、地球化学和地球物理的结合,即‘三个手指捉鳖’。”
后来霍克斯坦多次来华访问考察,郑克棪不忘师恩,热情接待。他们之间30多年的师生情谊在国际地热界被传为佳话。
敏而好学,随月读书,醍醐灌顶。在新西兰进修期间,郑克棪每晚强化补习英语,由于课程负担非常重(两年课程压缩为一年),补习班的27个学生中真正能够坚持下来学习英语的凤毛麟角,最后只剩下了郑克棪一人。英语教师对这位中国学生的吃苦好学颇为感动,告诉郑克棪:“只要你坚持学,我就会坚持给你一个人上课。”
在国外参加地热论坛会议期间,不少人只是在开、闭幕式上露个面,其余的分论坛鲜有人参加,而是出外游玩去了。但郑克棪绝不放过每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主论坛、分论坛的座席上都少不了他,他一边认真听,一边认真记,一边脑子里还在认真思考。学习最新的知识让他畅怀开心。
在郑克棪逼仄的书房里,挂有一幅好友题赠的唐诗书法作品《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郑克棪说自己非常喜爱这首古诗,每每在伏案苦读和潜心钻研的间隙,他都会抬起头来读一读这首诗,有时还会念出声来。
郑克棪心里明白,屈指算来,离别故乡苏州迄今已整整一个甲子,家乡的明月和钟声依然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也寄托着自己对故土一草一木的深深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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